今日一别,永不可见。师父,可还有什么交代?
道心不可蒙尘。
何为道心?
忘情之心。
沈思齐万万没想到他们三人会走到如今的地步。喜欢诗词歌赋、游山玩水,性子最为跳脱的刘天祜当了皇帝。温文尔雅、喜欢参禅论道,心思最为通达安闲的唐融苏成了叛臣。而最没出息的自己成了朝中重臣。
小的时候,沈思齐在父亲的努力争取下获得给皇子陪读的机会,一起的还有相府公子、从小就有神童之名的唐悯唐融苏。沈思齐和刘天祜最佩服的就是他了,小小年纪就涉猎甚广,与其说是陪读不如说是个小先生。
就是前面不远处的亭子,沈思齐记得唐融苏会在那里耐心地讲解太师留下的题目,然后刘天祜会变着法儿捉弄他,虽然每次都是以失败告终。
那时他们都觉得唐融苏会是个青史留名的千古贤相。对此唐融苏总是一笑而过,蝇营狗苟哪里有悟道参禅来得自在。可如今……哈!沈思齐掸了掸官服上的灰尘,多思何益?不过平白添了痛楚而已,唐悯和皇帝闹成如今的局面,皇上绝不会让他一人置身事外。
又是个阴沉的天气啊!南边的水患不知如何了。
“臣沈瓒参见皇上。”
身披乌衣龙袍的身影背着手静静伫立在窗前,感叹道:“思齐,还是你好啊,我……不到逼不得已,不想对他出手,你明白的,我不稀罕皇位,但是……”刘天祜转过身,愈发沉静的眼神看得沈思齐心头一颤,“朕已经被逼到了绝路。唐悯这个乱臣贼子,必须以死谢罪,如此才对得起那些无辜横死的百姓。”
“皇上……”
“治粟内史沈瓒,尔毕仲游,学贯经史,才通世务,属文切事,搜罗尽古今之秘,陈善有据,赓歌佐社稷之光。值叛臣逆乱,特授以右军师将军一职,随从大军出发,代朕清除祸乱,斩杀叛臣。”
沈思齐喉咙口仿佛堵了一块大石头,良久,才将这块石头咽下肚中。
无奈答道:“臣遵旨!”
果然,刘天祜还是这样偏执。当初唐融苏曾带着他们两人去见他的恩师芜道老人,当时芜道老人说过刘天祜重情重义却又偏执任性,将来兴许会铸成大错。
后来,他不情不愿地当了皇帝,为了报复推他上皇位的母后,他怠惰朝政,他骄奢淫逸,他用尽手段表达他的不满。闹得举国难安,百姓怨声载道,饶汉光景江河日下,唐悯屡劝无果,一气之下自请外任岭南。
沈思齐以为相互疏远就是他们的结局,没想到这还只是个开始。南诏屯兵边境,北翟也虎视眈眈,洪水泛滥成灾。
饶汉陷入内外交困的局面,正当大厦将倾之时唐悯回朝,自请为军师将军,抵御南诏之祸,然后就在大家满心期盼他得胜凯旋时却惊闻他勾结南诏,谋朝叛乱的消息。
一开始他们都是不信的,刘天祜将所有参唐悯的官员都关押起来,甚至闹着要亲自去岭南带他回来证明唐悯的清白。沈思齐理所当然地代他去了南诏。
后来他想,他宁愿守在京城,这样他就不会亲眼看到唐悯的心狠手辣,不用亲自证明唐悯的罪孽。然而事实是唐悯挥起屠刀,大肆杀害无辜百姓,为了权势地位不择手段,用他的残忍彻底将沈思齐的希望钉在那些鲜血淋漓的尸体上。
沈思齐至今都不明白,究竟是什么让他有如此大的改变,唐悯应该是那个温和儒雅的少年,应该是那个忧国忧民的贤臣,就算皇上有错,他也不可以用无辜百姓的性命去反抗皇上,他们是好兄弟啊。
沈思齐一路沉默地回到府中,在书房一待就是一个晚上。天光溜进大开的窗户,照亮了满地的废纸,上面一条条罗列着唐悯的罪状:其罪一,谋朝篡位,不忠;其罪二,背弃亲友,不义;其罪三,屠戮百姓,不仁;其罪四,使祖上蒙尘,不孝;其罪五,矫饰夺权,大奸。其罪六,祸国殃民,大恶。
沈思齐看着昏黄的天空,眼中闪着坚毅的目光,自言自语道:“唐悯啊唐悯,你如此不自惜,叫我又能如何?你曾说道心忘情,不可蒙尘。忘情乃有情而若忘,非为无情。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斩断汝之罪业。我心忘情不蒙尘。”
一夜秋风煞起,三处愁骨难眠。
思华殿中,刘天祜一人独坐,明亮的烛火散发着浓郁的香味,殿中陈设无一不是天下极品,这些平日里最喜欢的物件忽然让刘天祜心生厌恶,他本来应该是个逍遥闲王,放浪形骸于秀丽山水中,却被硬生生逼上皇位。心有不甘,他极尽手段报复所有人,到头来呢?
五年前,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,从来恭谨守礼和颜悦色的唐融苏不顾阻拦,一脚踢开门闯入思华殿,拎起他的衣领,怒吼:“刘天祜可以肆意妄为,无人会指摘你,饶汉皇帝不能,你若是不想做皇帝,现在就滚,别再祸害饶汉子民。你若放不下皇位,就好好干你皇帝该做的事。”
当时他认为自己的颜面被冒犯了,于是赌气回应:“朕就是不放这皇位又如何?让我痛苦,你们也别想好过。”
唐融苏就是那时彻底对自己失望的吧!他不顾触怒圣颜的死罪,来敲打朕,而朕又干了什么?他最后绝情的言语一遍遍回响耳边。
“皇上,臣冒犯圣颜,罪该万死,只是有些话臣不得不说。皇位意味着常人难以背负的重担,一个人登上皇位就再无回头路,道心忘情,为帝也是一场修行,千万人的利益都压在背上,不到死的那天,不能卸下。如果皇上一个人的痛苦已令刘天祜无法承受,那么当今圣上的所作所为给黎民百姓造成的痛苦呢?刘天祜能承受吗?能负责吗?如果当初你没有接下这个担子,如果你没有造成如此多的罪孽,你可以放下,但如今负债累累的你已经无路可退。为人臣子,为人好友,唐悯决不容许你毁了饶汉。”
想到这里,刘天祜不由得大笑起来:“唐悯,当初说这些冠冕堂皇之词的是你,如今亲手推翻它们的还是你,你从小就比我聪敏,但是,朕如今也不得不与你一搏了。过去是我荒唐,但现在是你荒唐。朕必定结束这场凝聚着无数血泪的闹剧。”
而在千里之外,唐悯刚与南诏达成协议,多日难眠和巨大的精力消耗让他的风寒有些加重,但他不能倒下。说刘天祜背上责任不可卸下,那自己呢?他手上的血腥比刘天祜多的何止一星半点,夜夜梦中寻仇的冤魂一遍遍提醒着他所造的罪业,他的责任更是深重,不死不休。
道心不可蒙尘,何为道心?忘情之心。
“先生,药来了。”
“嗯,进来吧。”
折玉推开门,唐悯果然还在批阅公文。不由得暗叹,他家先生若为君,必是一代明君。
“放桌上吧,明天就要回尧郡了,你让唐穆清准备一下,轻骑先行,在大军到达前劫下朝廷的赈灾物资。”
折玉惊讶地问道:“南诏的事已经结束了?”
唐悯看了看折玉大惊小怪的样子,不由得一笑:“折玉,花开花落,月圆月缺,须如磐石,坚心不老。记住此话,可使你不昧。”
折玉恭敬答道:“折玉明白了。不过先生是怎么解决南诏的?说出来让弟子见识见识嘛。”
唐悯手里一边不停批阅文书,一边答道:“南方发洪,南诏的灾情想必更甚于饶汉,他们是被逼无奈才向饶汉出手,后备不足,决策仓促,这是他们本身的缺陷。然后他们又发现饶汉除了朝廷的军队,还有唐某精心培养了五年的暗军繁华之刃,更生怯意。但人为财死,鸟为食亡,难保他们不会为了生存背水一战。所以我告诉他们,唐某要反饶汉朝廷,待我得了江山,就给他们援助。”
折玉问道:“可是他们怎么会相信先生,甘心就这么退军,而不是双方联盟,共同推翻饶汉朝廷?”
唐悯耐心解释道:“他们后备不足,与其耗费精力继续攻打不知能否吞下的饶汉,不如坐山观虎斗,不论是我坐江山还是刘天祜坐江山,南诏都有退路。如果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就更好了,南诏正好借此机会,不费吹灰之力攻下饶汉。”
原来如此,折玉心中突然又多了几分自豪,他家先生就是厉害,不费一兵一卒,就稳住了南诏。然而想到军中不少诋毁先生的言论心情又沉重起来,汉军乱说倒也罢,先生为了收服他们用的手段的确有些激烈,他们心存不满理所当然,但是连繁华之刃的弟兄也开始议论纷纷,说先生当初是假传圣旨,私自建立暗军,根本不是为了保护朝廷,而是为谋朝篡位做准备。
“有什么话直说,你的眉角藏不住心思。”
“啊?喔!”折玉说道,“军中有不少不当的言论,汉军如何说我不管,只是现在我们的军士也有不少人生了异心,是不是要处理一下。”
唐悯漫不经心地道:“是吗?把那些乱嚼舌根的人都杀了如何?”
“可……可是先生不是说息乱须治之,不可止之……”折玉看着唐悯愈加阴沉的脸色,突然反应过来,“弟子知错,不该冲动鲁莽,忘了先生方才的教导。”唐悯写字的手一抖,墨汁滴在纸上,晕染成一块污点。
唐悯长叹一声:“折玉,你没有错,他们也没有错。是我不好,但如今这么急迫的局面让我别无他法。你先去休息吧。”
折玉暗暗叫苦,先生绝对是生气了。但知道继续纠缠无用,只好离开。“是,弟子告退。”走到门口折玉忽然停下来,提醒道,“先生,药凉了。”
唐悯点头,拿起药面无表情地灌了下去,苦涩的味道粘在舌头上,唐悯细细品味了一下,这种味道其实并不是很苦。
翌日,唐悯刚起身,就听到外面乱哄哄的一片谩骂之声,还有什么东西砸门的声音。唐悯刚打开门,就看到折玉正要进来。
见到唐悯出来,折玉马上解释道:“他们吵着要见先生。”
唐悯看了看纠集在一起义愤填膺的汉军将领,皱了皱眉,吩咐折玉:“你去跟他们说,什么时候安静了什么时候来和我谈,来之前先推选出一个代表。一个人说话时其他人不许插嘴。”
“是。”
唐悯来到前厅等候,不久,汉军将领就全部到齐,虽然都对唐悯怒目而视,但没了方才的气焰。
唐悯道:“好了,先坐下来,有话好好说。融苏洗耳恭听。”
上将军戚梧质问道:“唐军师,你之前说以饶汉目前的国力,不可与南诏硬碰,让我等佯装叛乱,配合你稳住南诏。可是如此?”
唐悯闲闲的目光扫过诸位将领,道:“如何?南诏确实放弃了进攻饶汉的打算,有什么问题吗?”
戚梧继续问道:“你说那凭空冒出来的精兵繁华之刃是圣上下秘旨让你训练的,可是真?”
“秘旨你们不是都验过了吗?”
戚梧板着脸,走上前来怒问:“既然一切都是为了朝廷,既然皇上知道繁华之刃的事。那为什么吾等保家卫国之士皆成了国之叛徒?为什么朝廷下旨要诛杀你这个大功臣?”
这时其他人也忍不住道:“必定是你这贼子利用我等,为你的狼子野心铺路。”
“唐氏世代为官,出过诸多贤相良将,却被你污了门楣。何况当今圣上视你如手足,你却背信弃义,恩将仇报。”
唐悯静静地听着众人的质问和谩骂,无动于衷。等众人说完了,才缓缓说道:“戚梧,栖梧,凤栖梧桐,当择良木。当今皇上为君如何你们心里清楚。当君民相背时助君便是叛民。明白之前宜郡爆发瘟疫时我为何指派你们去斩杀身染瘟疫、无药可医的百姓吗?因为他们的苦痛是你们的好君王,你们的好朝廷造成的,而你们都是助纣为虐的帮凶。”
戚梧怒道:“我戚氏世代忠良,戚氏族人尽皆从军,为了守护边疆万死不辞。如何成了你口中的罪人!”
“你们用百姓的鲜血给你们的家族镀上世代忠良的金衣,还以为自己是何等的高尚。所谓忠良,不过是个笑话。”唐悯话音刚落,一阵劲风劈面而来,戚梧怒不可遏,挥拳相向。不料眼前蓝影一闪,刚猛的拳风忽然被一阵绵柔之力尽数卸下。天下之至柔,驰骋天下之至坚,此等修为,实在令以勇猛著称的戚梧胆战心惊。而在众人看来,唐悯不过轻轻一拨,便化解了戚梧的攻势,惊叹之余更多了几分忌惮。
唐悯若无其事地说道:“诸位有话好说,唐某一介书生,何必与我动手呢?”
戚梧颜面扫地,道:“不管你如何花言巧语,蛊惑人心,我戚梧绝不会助你这乱臣贼子。你们呢?”
“我等追随上将军,誓死效忠圣上。”
唐悯笑道:“你们喜欢回去送死,我自然无权干涉,你们高兴就好。只是这六十万汉军你们怕是带不走了。他们只是普通人,没有享受诸位将军的荣耀,自然也没有诸位的忠肝义胆,不会为了所谓的名声回去送死。既然已经背上了叛军的罪名,何不将错就错,他们只要活着而已,他们只要做皇帝的人能给他们安居乐业的生活,谁当皇帝,都无所谓。”
众人此时才意识到唐悯的可怕,他利用人性的弱点,早在无形中控制了整个汉军。可恨!
唐悯不疾不徐地说道:“恨唐某奸诈不如恨你们失察。兵不厌诈,身为三军将领,竟然如此莽撞无知,还妄想保家卫国,只不过是在为敌人送战绩而已。不过话说回来,唐某并非不能容人,你们想通了究竟是忠君还是忠民的问题后,可以自由决定去留。虽然觉得你们有时候真的很愚蠢……但唐某敬你们报效饶汉的心意。”
众人闻言为之一默。
唐悯站起来,道:“好了,你们好好去思考人生。不过事情不可懈怠,我已派人先行劫了朝廷赈灾的物资。”说到这里,唐悯停顿了一下,观察了众人的表情后继续说道:“你们知道的,由朝廷来赈灾,灾民会饿死一大片,回去好好准备赈灾事宜,给我一个合适的方案。去吧!”
“是。”
等众人走后,折玉走出来,看着唐悯欲言又止。
“我知道你想问什么,洪灾乃瘟疫之源,之前宜郡的,不少人逃到与之相邻的尧郡,我没来得及整治。尧郡郡守指望不上,现在疫情想必已经颇为严重,你怕我仍旧采取在宜郡的措施,隔离病人,斩杀病源?”
折玉点头,虽然知道先生是迫不得已,但实在是……罪过。
唐悯自嘲地笑了笑:“放心,上次是边关告急,为了防止疫病的扩大我不得不痛下杀手,这一切罪孽,我一人承担。这次不会了。你也不要再为我求神拜佛啦,真正的佛是道、是仁、是天、是因果循环,儒释道三教归一,从本质上来说只是一个规律而已,哪里会管你先生的破事儿。”
折玉摇头:“先生也说一切随仁心所欲,不问鬼神苍天。弟子为先生求神拜佛,是为了心头安宁,并无不仁之处。既然不问鬼神也就没必要在意求不求神了。”
“嗯!你说的对,是先生拘泥了。来,这封信给你。”唐悯递给折玉一封信,叮嘱道,“好好收着,现在不可以打开。”
“什么时候能打开呢?”
“等我完成了心愿你就可以打开了。”
折玉突然感到一阵心慌,忙问道:“先生呢?不要折玉了吗?”
唐悯拍了拍折玉的肩膀,道:“不论是谁,都是你生命中的过客,只是有的人陪你的时间长,有的人陪你的时间短。得到和失去,是常道,你要学会接受生命的整个过程。你看,先生现在越来越会说教了,是不是老了?”
“先生还不到而立,哪里老了。”
待折玉离开,唐悯忍不住叹气。现在他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了,看来还是修炼不够。不过正常啊,四十才不惑,他才二十六,自然还有诸多迷惑未解。
沈思齐刚刚随军抵达浯水,就接到唐悯的邀约。沈思齐求之不得,不顾阻拦,只身一人前去超然亭。不料遭了埋伏,直接被绑到了唐悯面前。沈思齐镇定自若,心想:这唐融苏,以前就觉得这小子看着和善,实际上就数他最损,现在真是变本加厉。
唐悯禀退左右,悠闲地侧卧在塌上,皮笑肉不笑地盯着沈思齐。
沈思齐被他盯得头皮发麻,没好气地说道:“唐悯,就算我们如今是敌对的关系,你也不至于绑着我说话吧!”
唐悯给了他一个十分没有诚意的歉然微笑:“抱歉,我忘了让他们松绑,我以为你不在意的,反正你已经被绑了二十多年,我以为肉体的束缚已经无法对你造成更大的伤害了。”
奚落人的时候还是熟悉的语气,沈思齐恍了恍神,仿佛自己回到了过去,大家一起插科打诨的日子,但他明白,这是奢望。
沈思齐道:“唐悯,你的弦外之音我明白,但是不接受。对是对,错是错,什么大善合恶,什么大忠若奸,你自己离经叛道不要紧,但你不该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来。我不明白,你曾经是最通透的一个人,为什么会变成如今的样子。”
唐悯起身,披上狐裘,本就没有血色的脸在狐毛的映衬下更加苍白,目光也更加锋利,像一块碎了的玉石,温润破碎后露出了锋利的缺口。
“知道为什么唐氏无论在哪个朝代都是名门望族吗?”不等沈思齐说话,又自己答道,“因为唐氏祖训:天下广而无泛,非一人之属。大恶而成善,大善而合恶,善恶无度,非寥寥能解,唯天下可绳之。朝代更迭不止,而民止,是以忠民,而非忠君。忠民者,民心所向。你问我为什么要叛乱,因为刘天祜不配为君。是他背弃了民心,而我必须顺应民心。很明显,决定权不在我手上。”
沈思齐是典型的儒士,在他的意识中忠于君主是理所当然而且不需要理由的,就算君王有错,也是为臣者无能辅助皇帝。乍然听到如此言论,一时哑口无言。
“可是……可是……你的所作所为并不比他高尚。你残杀无辜百姓,兴起战乱,有什么资格教训他呢?”
“是,我也不是什么好人,如今这混乱的局面是我的错,可这是挽救将倾的饶汉最有效而彻底的方法,为此,我不惜一切代价,不论是我自己的,还是他人的,但我也会将代价压到最低。牺牲在所难免,我唐悯只求不留悔恨。”
“收手吧融苏,你和天祜一起努力,一定能开创盛世。天祜会原谅你的。别一错再错了。”
唐悯失望地摇头,沈思齐啊沈思齐,你何时才能看破?
“息乱须治之,不可止之。君为源头,君若浑浊,纵然流清,依旧为浊水所污。”
沈思齐依旧做着最后的挣扎,他们三人不该是这样的,不该这样的。身体被捆绑着,沈思齐一点一点,艰难地挪到唐悯面前,额头重重地撞在地上,苦苦哀求:“融苏,你再给天祜一次机会好不好,你那么聪明,一定能将他导回正途,融苏,我求你了,再给他一次机会……”
唐悯退到一边,怒道:“沈瓒!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为什么要这么委屈求全?若不是我用尽手段,他始终无动于衷,我怎会选择这条路?我们落到如此下场是因为他冥顽不灵。这不单是我们三个人的问题,这是饶汉千万百姓的问题,刘天祜一人犯浑祸害一家人,但皇帝犯浑祸害的是黎民百姓!你!我!他!我们三个都是混蛋。”唐悯拂袖而去,唯余那檐头的风铃在秋风中吟唱凋零的挽歌。
翌日,唐悯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,带着沈思齐在尧郡四处察看。尧郡被分成五个区域,东南西北四区再加上病区。四区都有布施物资的地方,有军士看管,还有专人引导百姓开始灾后重建。
病区又被分为重、中、轻三区,按不同的病情医治。不得不说,唐悯理政真的很有一套,尧郡是沈思齐见过最秩序井然的灾区了。
已经巡视了三个灾区,沈思齐发现排队拿粥时总是青年壮汉先拿,然后是妇女幼童,最后是病弱老人,而粮粥有限,经常有老人排不到吃的,等在最后一个,饱经沧桑的眼中一片死寂,偶尔闪动的期望总是换来一次次的失望,他们是被岁月和所有人抛弃的人,所剩不多的时日只是在品尝人生最后的苦痛,但还是有人想活,努力地挣扎着,拼尽最后一丝气力。
沈思齐实在看不下去,忍不住问道:“为什么要划分得如此严格,老人也有活着的权利。”
唐悯答道:“是,每个人都有活着的权利,但这个权利是自己挣来的,不是别人施舍的。物资只有这么多,作为掌权人须懂得取舍。”
沈思齐失望地看着唐悯:“你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铁石心肠的人,你根本没有给他们机会去挣活着的权利,你只是直接判了他们死刑。”
唐悯没有反驳,沉默了片刻道:“现在粮食如此紧缺,你不该只吃饭,不做事,白白浪费粮食,这样,这片西城区交给你管理,物资都在府衙中,你自己找人去领,东西一分不会少你,但也没有多的。具体怎么做,随你处置。如何?”
沈思齐呆了一下,才反应过来,连忙应下。
唐悯笑了笑,转身离去,秋风卷起他的衣袂,沈思齐忽然发觉,唐悯已清瘦得不成样子了,衣袍仿佛挂在衣架子上,空荡荡的。沈思齐轻声叹道:“何苦?”
然后一连半个月,沈思齐都没有见到唐悯,倒是零零碎碎听到了不少关于刘天祜的消息。
他听到百姓议论,当今皇帝痛改前非,下罪己诏,向天下人忏悔罪过;他听说皇上披上战甲,御驾亲征,誓要保护他的子民,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;他听说皇上求贤若渴,广招天下有志之士;他听说皇上身先士卒,奋勇抗敌,士气高涨,大军势如破竹。
沈思齐由衷地替刘天祜高兴,他终于不再任性,终于担上了他的责任,他相信,刘天祜一定能给饶汉一个美好的未来。
然而,他没有想过,为什么唐悯所统治下的尧郡能有这么多关于皇上的正面言论。。又为什么多日不见他人影。
唐悯一个人看着地图,负手而立。,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,有期待、有失望、有欣慰。期待他的成长,期待他的盛世,然而又失望于他的笨拙,失望于他的稚嫩。
唐悯用血淋淋的战争教会他如何应敌、如何决策。用切身的痛楚和万千血泪打磨一个不世明君。而这其中的罪孽,他百死难尝,但他无悔。
忠,非是直谏矫误,而是使君明。
爱,非是予取予求,而是使自求。
跳脱了俗世道德标准的束缚,他的道,是为开盛世华年。
又过了半个月,局势越来越紧张,决战近在眼前。沈思齐却意外地看到了唐悯。
沈思齐板着脸问道:“你现在不是应该在布置应战吗?成败皆在此一举,怎么有空来小人这里?”
唐悯闻言突然大笑起来。是真的很开怀地大笑,潇洒不羁的大笑,褪去了俗世的尘埃,唐悯真的是很潇洒的人。沈思齐不禁一怔,眼前这人仿佛什么都没有变。这一刻,他心中突然被什么塞满了,又仿佛一切都空了。
唐悯自信地说道:“你还是这么笨,什么成败在此一举,我可是你们的小先生,怎么可能会败呢?结局早在开始就注定了,我唐融苏是最后的赢家。”
沈思齐心中一紧,急切地吼道:“你说!你又设下了什么阴谋诡计?你没看到他改了吗?他悔改了,他现在是个好皇帝了,你还要他怎样?什么为了百姓,我今天才真正看清你,你根本就是个利欲熏心的乱臣贼子。”
唐悯仿佛没听到他的谩骂,突然转了话题:“思齐,你也输了。你看,为了让老弱病残也吃到粥,你让许多壮年饿肚子,导致你这里灾后无法重建,等粮食吃完了,你这区的人就都会陪着你饿死。思齐,有些决策虽然无情,但也最是有情,其他区都已经重建完毕,开始恢复正常生活,而你们,却快要饿死了。”
沈思齐顿时沉默下来,无言以对。也许他真的……错了。他想周全每一个人,反而害了所有人,这几天有不少百姓离去,他总以为是天意难违,却没想到一切都是自己的责任。
这么一说沈思齐果然冷静下来,唐悯这才说道:“明天,是我与天祜了结的日子,若他赢了,记得帮我照顾一下折玉还有诸位将士,包括繁华之刃。
“我给折玉安排了去处,你帮我送他一程便可以了。我手下的将士都是被我强迫着留下来的,他们都是有才之人。至于繁华之刃,他们是明君手里的一把利刃,君是谁,他们其实并不关心。”说完唐悯就要离开。
沈思齐问道:“你不是说你一定会赢的吗?”
唐悯恍若未闻,洒然离去。
天上的乌云仿佛凝结成了一块铁板,黑沉沉地压在头顶,仿佛随时会砸下来。
巍峨的城墙上,唐悯一袭青衫,傲然立于城头,衣袂飘飘,青丝飞舞,仿佛随时会羽化登仙。众人心中嘀咕,这人一派道骨仙风的气度实在不像想象中狼子野心的叛贼。
刘天祜一身银白铠甲,手执长戟,威然立于万军之前,王者之姿,恍若天神下凡。
唐悯挑剔地审视着眼前的君王,虽然没有完全符合他的要求,但只要再经过世事锻炼,定能成为一代明君。
这时,一道威严的声音自城下传来:“唐悯,你本为良臣,却因为朕误入歧途,朕深感愧疚,但你所犯罪业太多,朕若放过你,难以面对天下人。事到如今,朕只能为你减免杀业。此战,只你我二人对决,朕若败,便将天下交给你,你若败,便将手中军权尽数交出,如何?”
“好。”
唐悯自城墙上一跃而下,身姿轻锐如白鹤亮翅,飘然落地。如此高超的修为,令众人瞠目结舌。谁也想不到一介书生竟有精妙武艺傍身,本以为胜负已定的众人心里不禁打起了鼓。
而在众人惊愕之时,战争已然开始。黄沙卷地,天昏地暗。一者雄浑霸气,一招一式皆如巨石崩毁,威力惊人。一者灵巧飘逸,飘忽不定中将对方气劲化解于无形。
模糊的残影在天地间激烈地交锋,紧紧地牵引着众人的心绪,却只看得清剑戟交锋时迸出的火花。
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鹅毛大雪,模糊的身影卷起漫天飞舞的雪花,像一场盛大的祭祀,交响着血与泪的悲歌。无论结果如何,这一场旷世之战,都深深地刻在所有人心中。
不知过了多久,卷成一团的雪花渐渐沉淀下来,露出了静立其中的两条身影,唐悯的秋水剑稳稳地停在刘天祜的喉咙前。而刘天祜的苍舞戟则深深地刺穿了唐悯的心口。
刘天祜一动不动,不是不能动,是不敢动,他怕轻轻一动,那人就会倒下。唐融苏从小就比他出色,无论是智谋、武艺、还是学识。所以他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能与他对抗,他以为是自己进步了,但是就在刚才,唐悯明明可以杀了他,却在关键时刻手下留情。
那一刻,他突然明白了,不是他胜了,是唐悯根本就没想过要赢他。唐悯心中无胜,方能常胜。这一战他败得彻底。
唇角溢血,唐悯轻轻擦去,却越擦越多,只好作罢,平静地对刘天祜说道:“我下山那年,师父对我说……咳咳……说道心忘情,不可蒙尘。我问了何为道心,却没问何为忘情……因为那是需要一……一生领悟的。”
“融苏,别说了,我马上去找御医,等你好了再说吧。”
唐悯没有理会刘天祜的天真,撑着最后一丝气力说道:“天祜,为君也是一种修行。记得,道心忘情,而生情,而深情,而慎情。”
后来天下安澜,河清海晏。落日楼头,刘天祜对沈思齐说:“昨日朕去听太子太师的课,讲到何为爱、何为美。朕的看法与之不同,你如何看?”
沈思齐答道:“天下之大爱,非为予取予求,而是使之求。天下之至美,非为貌美相端,而是道心无罣碍。”
刘天祜笑道:“是吧?朕也如此说,那老顽固,就是固执己见……可惜天下再无先生,否则朕一定让他来教太子。”
君臣默然相对,脑海中浮起那个潇洒离去的背影。
在刘天祜心里,唐悯不单是好友,更是他的先生,因为他总是能让他身边的人成长。不论是他,还是沈思齐,还是折玉,又或者是汉军将士,在唐悯身边总是能学到许多,他永远不会说应该怎样做,而是用他独特的方式去引导人成长。
而那一次,为了让自己成长成一个合格的君王,唐悯用了最激烈而有效的方式,不惜以整个天下来磨炼他。而他,却亲手杀了他的先生。
道心何苦,其乐也哉。
全文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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